文／李彥範 慈濟大學護理學系專案講師
咱們護理系上的老師在聊天，A 老師說道：「我覺得我們真的在做一個很容易下地獄的行業，不小心教錯了，或者沒把學生教好，放他們出去後不知道會有甚麼後果。」B 老師有自信的回答說：「不，我教得超好！只有你們會下地獄，我會上天堂！」話一結束，立馬引來哄堂大笑，其他人開玩笑說要她住更下面一層……
是的，這裡的老師各有不同領域的天分和才能，也充滿了自傲、自信和自律。我原本以為我已經是龜毛的人了，沒想到他們的嚴以律己，感覺已經苛刻到神人的等級。我的 mentor 錦玲老師很關心我的狀況，不管帶實習還是上課，她總會諄諄教誨一番、不吝分享她的經驗：「彥範，我跟你講，準備上課的講義，你千萬不能只看一本教科書，像我自己在準備資料時，我會中文的翻個二、三本，英文的翻個三、四本，最好網路資料庫也去翻一翻看看有沒有最新的資訊，有時候教科書上寫的是錯的，那你教學生就是教到錯的了。」
身為醫學中心急診室出身的老鳥，甚麼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，但我微笑且鎮定的臉龐下，已經倒抽了一大口氣，內心直冒冷汗。錦玲老師，當初您在醫院跟我談來當老師的時候，好像沒有提到這一點喔，怎麼當時講得這麼「雲淡風輕」啊！內外科護理的課本一本五公斤重，我備課要看的課本一共三十公斤重，抱起來不但手會扭傷，我覺得我的腦神經也被扭斷了。
護理系真的是一個讀起書來要逼死人不償命的科系。護理師大家共同擁有的學生時代回憶：幾百頁的上課講義，搞不懂是英文還是拉丁文的專有名詞，每一堂課瘋狂趕進度的老師，超容易讓人神遊卻又不得不專心的必修課，原來就是這樣來的。老師瘋狂地啃了幾千頁的資料、看了百千張的圖片，濃縮成了幾百張的講義，要在一、兩小時內講完。如果還要我達到教好、教對、教會的基本目標，你說說看，這工作不是火坑甚麼是火坑？
於是，我沉默了。
沉默，因為我是個容許自己犯錯的人。我害怕，那個完美教師、孜孜不倦的老師形象，會和我沒有交集。
以前在花蓮慈濟醫院當小主管時，我很喜歡翻閱各種不同的管理書籍和雜誌，當看到各式各樣的管理手法時，就會躍躍欲試，而且也真的把它執行在單位管理上。想當然爾，不同的情境和不同的人，有時效果不錯，有時卻是慘敗。所以大家看到的、感受到的彥範也是差異頗大，有人覺得我溫暖如陽、有人卻覺得我兇猛如虎，有人覺得我充滿創意、有人卻覺得我一板一眼。經過了幾年的磨練和跌倒，終於漸漸可以熟稔這些技巧。所以我不只是個敢於嘗試的人，也是個樂於犯錯的人。九十九次失敗，換來那一次的成功，對我來說是個值得相信的名言。
現在，我覺得，這個世界已經變了，學校老師變成是一個很容易被替換掉的行業。我以前那個用手畫教學投影片、要看學校圖書館沒有的期刊論文要等很久的時代，已經如侏儸紀時代般消失了。翻轉教育、可汗學院（註）、線上 E-Learning、維基百科、各式各樣的電子資料庫、youtube、google、教學 App 等等，蠶食鯨吞掉傳統教師的功能。而且醫護科學知識，已經不是每年每年的變，而是每個月、甚至每天在翻新了。我前年教護理同仁急救病人要「叫叫 ABC」的口訣，去年開始一下就被推翻變成了「叫叫 CAB」。想想看，我那榨乾幾十公斤書本的知識，能幫忙學生撐多久呢？
不允許犯錯，在學校是很常見的現象，在醫學院更是嚴重，因為我們將來照護的是生命，很難、也很怕犯錯。所以我擔心的是，因為我們老師也是這樣的自我要求，會不會也不知不覺地影響到學生了？再加上怎樣趕課也講不完的教學內容，當老師們問說：聽得懂嗎？通常換來的都是一片沉默。直到你讓出講臺和麥克風，換學生來教，你才發現到學生還真的不懂，也發現到：許多學生挺怕丟臉、挺怕犯錯的。在這個適者生存的社會，懂得藏拙或許比較容易高升、讓人有好印象，但也讓自己失去學習正確知識、讓自己變得更好的機會。
固然把該教的東西教完很重要，但把課堂上的東西講到他們聽得懂，尤其是教他們學會如何自學、如何批判和反思才是更重要的。學海無涯，以病人為中心的照護理念下，這個小病對當時趕教學進度的老師來說或許很不重要，但是對於生這個小病的病患來說，所有跟這個小病有關的醫療照護知識就是最重要、最有用的！如果我的學生離開學校，卻沒有自學能力，無法不斷更新自己的照護知識，導致無法照顧好這個病人，我想我真的會下地獄。
以前站在臨床第一線，現在改成站在講臺上，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怎樣的老師呢？我想我會拿起麥克風說：「你們不要以為我教的東西就是對的，我希望你們可以勇敢地來質疑我和批判我。你們不要害怕我嘲笑你們問出來的問題很蠢，我只害怕你們不懂裝懂。如果我不小心越講越快時，請你們拉住我讓我知道，因為講了多少內容不重要，講的東西有多少內容進去你們的腦袋才重要。別把我想得太完美，我懂的就這是這些，你能挖多少盡量挖。我是個會犯錯的老師，我也希望你們能敢於讓自己犯錯，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從錯誤中進步了！」
真的，如果老師都容許自己犯錯，為啥學生不行勒？至於我的師傅錦玲老師，您別擔心，準備上課講義時，我還是會盡量多翻中英文課本、多上電子資料庫找找新知，我不會把容許犯錯當成偷懶的藉口的。
註：
可汗學院（Khan Academy）是由孟加拉裔美國人，麻省理工學院及哈佛大學商學院畢業生薩爾曼·可汗（Salman Khan）在二○○六年創立的一所非營利教育機構。機構透過網路提供一系列免費教材，現於 Youtube 載有超過五千六百段教學影片，內容涵蓋數學、歷史、醫療衛生及醫學、金融、物理、化學、生物、天文學、經濟學、宇宙學、有機化學、美國公民教育、美術史、宏觀經濟學、微觀經濟學及電腦科學。
http://www.khanacademy.or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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